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②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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②④

“一梳梳到尾。”

“二梳白發齊眉。”

“三梳子孫滿堂。”

“四梳永諧連理。”

聞人曉眠出嫁這天,聞人聽行天不亮就來她房間,撿上一把小木梳,嘴裏絮絮叨叨地給她梳頭發。

從天不亮,梳到天將將要亮,再梳到天亮。

“別念叨了。”聞人曉眠看鏡子裏的自己,“你都念多少遍了?”

聞人曉眠又盯鏡子中,聞人聽行的手:“還有,你梳太久,都要梳出油了,等會兒盤發該不好看了。”

“唔......”聞人聽行的手一頓,想了想,扭臉望一眼窗外,“也是,天都大亮了,也確實到時候了。”

他輕輕放下木梳,撩起聞人曉眠烏黑的長發:“我替你挽發。”

“你呀,小時候將你帶回來,我就覺得,這丫頭蛋兒長得真醜,小鼻子小眼睛的,揪揪巴巴。頭發還又枯又黃,毛毛躁躁。”聞人聽行選了只金鳳釵,插到聞人曉眠的發髻上,“時間太快了,真的是女大十八變啊。”

他看鏡子裏的曉眠,感慨說:“一個黃毛丫頭,這就出落成漂亮的姑娘,要出嫁了。”

聞人曉眠和聞人聽行在鏡子中對上視線。聞人曉眠鼻子忽得一酸,她錯開眼,悶過半晌,小聲說:“我就是個黃毛丫頭,當然沒有阿錯漂亮。”

聞人聽行楞了楞,樂了:“我誇你呢,怎麽又扯到阿錯了?你都要出嫁了,還吃這沒有用的酸醋?”

“本來就是。”聞人曉眠皺皺鼻子。

“行,是。”聞人聽行點頭,“阿錯來的時候雖然也臟兮兮的,怪可憐,但他的確長得好看。從小美到大。”

“你!”聞人曉眠氣極了,眼皮一眨巴,掉下兩滴大淚珠子,撒火喊,“今天我出嫁!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?”

“哎呦。”聞人聽行連忙伸出手,揩掉她剛掉的新鮮眼淚,“哭什麽?你現在一哭,剛抹的紅妝就花了。要姜回風娶個花貓臉回去?”

“你還說?”聞人曉眠嚷嚷。

“好了。”聞人聽行笑瞇瞇地摸摸她腦袋,語氣帶上點認真,和他吊兒郎當欺負人時不太一樣,“我一直拿你當親妹妹養活,你不會感覺不到吧?”

“所以,到現在,我看姜回風也不順眼。”聞人聽行又拿起一根珠釵,比劃兩下,放回去,換了根珍珠更大的,戴到聞人曉眠頭上。

聞人聽行說:“神農族一向避世獨立,有它自己的規矩。你嫁去神農,脾氣不用收斂,切不可拘著自己,你就算把神農給砸了,也有我在。隨心所欲即可。若是姜回風欺負你,你便告訴我,我去用刑火,把他燒成人棍。”

聞人曉眠終於“撲哧”一聲樂出來,她帶著點哭腔撒嬌:“哪有你這樣的。不叮囑守規矩,還讓自家妹妹胡作非為。”

聞人聽行捏了下她臉蛋:“沒辦法,就這脾氣。”

聞人曉眠低頭笑了一會兒。

然後,她轉過身,抓住聞人聽行的衣袖,沈默著晃了晃。

“嗯?”聞人聽行垂眼看她,“又怎麽了,我的小姑奶奶?”

“先生,你要收著點。”聞人曉眠巴望他,說,“不要過度使用刑火,遇上事情,要小心謹慎,不要和之前那樣膽大妄為。你的身體最重要。”

“嗯,我知道。”聞人聽行刮了下她的鼻子。

“先生。”聞人曉眠抿了抿唇,忽然不著頭尾地說,“阿錯會好好照顧你,我也放心。”

聞人聽行怔楞片刻,不以為意地說:“我這麽大的人了,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姑娘,要他照顧做什麽?”

他笑著:“等過幾年,阿錯再長大些,這世道也再平穩些,我就讓他離開聞人家,下山去。”

聞人聽行:“一開始我收下他,也是為了照顧他,將他平安養大。”

聞人曉眠搖頭,脫口而出:“可阿錯對你......”

她咽了口口水,小聲嘟囔:“你那麽聰明,這些年......你又不是瞎的。”

聞人聽行看了聞人曉眠一會兒,聲音淡淡的,倒沒否認:“那又如何?”

曉眠要嫁出去了,他不避諱,直言:“阿錯年紀還小,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。他現在只看見我,自然眼裏都是我。以後,他還會遇到許多人,也終會遇到屬於他的良人。”

聞人聽行理起曉眠額前的碎發:“我又不是良人。”

他的目光微微有些失神:“......甚至能活到哪天還不知道。這人世多苦少甜,就不必再多累他一劑苦味了。”

“我呸!你亂說什麽呢?”曉眠狠狠抽了他一下,端起兇兇的小臉,“你再這麽說,我不嫁了!我就在家看著你!”

“好好好,我錯了,我剛剛口無遮攔,胡說八道。”聞人聽行臉上的笑一瞬綻開,游刃有餘地哄人,“我的大小姐,別生氣。”

“先生......”聞人曉眠定定地看著他,小聲說,“我舍不得你。我真不想嫁了。”

“曉眠,我再問你一次。你喜歡回風嗎?”聞人聽行把小姑娘抱進懷裏,輕輕拍了拍背。

聞人曉眠窩在他懷裏,悶聲說:“喜歡。”

“那就乖一點。”聞人聽行說。



這場婚宴辦得還算熱鬧,聞人聽行拉著張錯和老管家,跟轎子去了趟神農。

姜回風不愧為神農下一任族長,神農的長老們給足了面子,排場布得很大,就連寒鴉渡口的渡船都換了新的,貼上喜字。

一群人鬧鬧嗡嗡,喝飽酒水,白日就和鞭炮一樣歡暢響亮,劈裏啪啦蹦著過去。等聞人聽行帶張錯和老管家出寒鴉渡口,已經是深更半夜。

三人回到家,天色太晚,聞人聽行渾身酒氣,困得厲害,他懶得洗漱,想悶頭就睡,便也不聽老管家啰嗦絮叨,招手打發人下去罷了。

可這人大抵是毛病不小,聞人聽行自覺困得五迷三道,但一進自己屋子,卻又怎麽也睡不著了。

他擱床上翻來覆去烙了好久,烙得酒氣散開,眼皮沈沈犯澀,還是睡不著。

聞人聽行脾氣一上來,幹脆一骨碌翻起身,坐床邊不睡了。

他嘆了口氣。

空蕩的屋子。安靜的夜。輕輕一嘆,寂寞得連回聲都不願意響。

“砰砰砰。”

突然,外頭傳來輕輕的敲門聲。

“嗯?”聞人聽行一楞,“誰?”

“先生,是我。”門外傳來張錯的聲音。

“阿錯?”聞人聽行驚訝,“快進來。”

應他的話,張錯推開門走進來,手裏端著一盆冒白氣的熱水。

聞人聽行眼看他走進:“你怎麽突然過來了?這都幾點了?你還不睡?”

“我怕、曉眠出嫁,先生、會睡不著。”張錯將手中的熱水放到地上,“我便一直、待在門外。”

“一直?”聞人聽行默了默,“難怪我沒聽見腳步聲。”

“可我聽見、先生嘆氣了。”張錯蹲下/身,朝聞人聽行笑了下。

——回聲不願意響,但張錯卻應進來了。

張錯低頭,伸手捉聞人聽行的腳踝:“熱水是、我用桶裝的,我剛剛、舀出來這盆,沒有涼。先生、泡泡腳,舒服。”

“不用你。”聞人聽行將腳踝抽回來,自己踩進盆裏。他皺起眉,“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,這種活兒不用你做。你怎麽回事兒?又不聽話?”

“嗯。”張錯乖巧地收回手,就蹲在地上,仰頭看聞人聽行,“下回,就聽話。”

“小騙子。”聞人聽行彈了下他鼻尖的小黑痣,“你是下回還想繼續挨罵。”

張錯又笑起來。屋裏只點了一盞油燈,光暗晃晃的,遠不如張錯的黑色眼睛亮。

聞人聽行雙腳泡在熱騰騰的水裏,全身神經松泛下來,他安靜地看了會兒張錯,發現面前的少年又長大了許多。

張錯的肩膀更寬了,人更出挑漂亮了。他的神情愈發明亮,像這樣對自己笑起來,竟是驚艷,甚至有那麽幾分勾人的意思。

聞人聽行感覺熱水的熱度從腳下鉆進腳心,過丹田往上,直燙心窩。

他眨了下眼,笑著問:“阿錯,怎麽這樣盯我看?”

“沒、沒......沒......”張錯抿著嘴唇,一雙耳朵唰一下紅透。然後他的脖子,臉頰,都爬上紅色。

那紅像某種厲害的疹子似的,很快又爬到他手背上——大概已經爬遍他全身。

“我就是......想、想......想和先生、說......”張錯結巴得挺費勁兒。

聞人聽行沈默片刻:“說什麽?”

“......說......”張錯深吸了口氣,他目光閃爍,眼眶子裏那一對黑瞳中,飽藏某種情緒,要兜不住,洶湧卻小心地將往外傾瀉,如是放肆,又是試探。

“說......”張錯聲音小了些,“以後......曉眠不在,我會......我會......”

張錯最後還是低下了頭,沒有直視聞人聽行:“我會、更加、照顧先生的。”

“我又不是個廢物,幹嘛總用你們照顧?”聞人聽行清淡的語調落到張錯頭頂。

張錯皺起眉,心頭沈了一下。

聞人聽行拈起張錯一縷長頭發,擱手裏盤著玩兒:“今天曉眠也和我這樣說,我是讓你們多不放心?”

他隨意說:“她一個小姑娘,磨蹭點就算了,你一大小夥子,別總操心。等再過幾年,你就下山看看,外面大千世界,風光無限,多長長眼,才不算虛度青春......”

“我不去!”張錯猛地擡起頭。

少年心思畏葸難言,端著心頭的溫情,不知如何是好,更差在了一張結巴嘴上,吐不順字。可少年是有沖勁兒的,哪怕是張錯這樣的少年,那勁兒埋得再深,也還是有,還是能拔一拔。

你長大了。下山。離開聞人家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離開先生。諸如此言,皆是張錯的逆鱗。

逆鱗被撥疼,這時便想也不想,脫口而出:“我不!不、不離開先生!”

“先生。”張錯咬了咬牙,“我......你......我其實、一直、想問你......我想說......我......”

張錯感覺到自己那嘴唇微微顫抖:“先生有沒有、有沒有想過......和一個人,一生......”

“阿錯。”聞人聽行忽然打斷張錯的話。他彎下身來。

二人的距離拉近,彼此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呼吸,只要有一方稍微再靠前一點,他們的鼻尖就要碰到一起。

張錯從沒被聞人聽行這麽近距離註視過,一時間心如擂鼓,橫沖直撞!——先生那一雙眼睛,是他的珍寶。從小到大,獨一無二的寶貝。

他真想,一輩子都在這雙眼裏。

張錯的臉滾燙,呼吸也熱到快燒起來。他像是被蠱惑了,恍惚著小聲低喃:“‘皚如、山上雪,皎若......雲間月。小時候,先生......教我的......”

聞人聽行眉心動了下,再次打斷張錯:“阿錯,你走吧。”

他的聲音很沈,猛地壓住張錯,張錯頓覺被從頭兜下一盆涼水,身上的滾燙溫度被倏然撲滅,冷得肩頭一顫。

聞人聽行直起上身,擡起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處,也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張錯心臟狠狠地抽打肋骨,心跳比鞭子烈,打得太狠,似乎用這種方式,就可以完成一次自殺。

張錯聽見自己問:“先生......說什麽?”

聞人聽行轉回視線,看了張錯一眼,突然笑笑:“你走,去廚房拿點吃的給我,別蹲這兒。”

他隨手按兩下肚皮:“我餓了。”

“哦、哦......”張錯站起來,仿佛四肢不是自己的,像只蹩腳的木偶。他頓了頓,“那,我這就......就去做、牡丹酥。”

“別做了,太晚了。”聞人聽行仍笑著說,“我記得昨天你師父做的桂花糕還沒吃完,你幫我熱一下,拿來就行。”

“......是。”

張錯退出屋子,關上門,靠著門框站了很久,心臟抽打肋骨的兇狠才輕緩一些。

——從這天開始,張錯知道,他對先生的那份心思,再也不能說出口。它只能生根,不能發芽。

夜裏真冷。

夜是死掉的。神明不會憐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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